浮云(1955)

简评

小津安二郎说有两部电影自己拍不出来，《浮云》是其中之一……林芙美子的原著，固然是有女性悲惨命运的叹息批判。成漱巳喜男想要表达的主题，肯定也不乏对雪子的悲惨命运的掬泪同情。一位西班牙导演说，《浮云》表达了一种错位的爱情，并非身份的参差，而是两人感情节奏上的疏离与接近，总是一个人急急向前时，一个人还在左顾右盼；一个人溯游而去时，一个人又快马追来；一个人停下等候时，一个人又徘徊不前……

这部高居日本电影榜单前列的佳作颇似《小城之春》，有东方美学的波澜不惊，流水日常。主角幸子生如浮云，生活无所依傍，苦恋着一个旧相识富冈，富冈却总是三心二意。两个人共同相识的战时越南对两人如同记忆中的乐园，战后的日本是集体失乐园，迷茫、消沉，得过且过，放浪形骸，感情随便。这在富冈和幸子身上都典型体现，所以这浓浓的苦涩、淡淡的哀伤、无聊的状态、无望的人生，都精确传达出了时代情绪。在经历了富冈新情人被杀、妻子病死后，幸子最终随富冈到偏僻的小岛就职，病死在阴雨连绵的荒岛，富冈怕也就此失去了活着的意义。看上去是一个婚外情的不道德故事，传递的却是时代情绪，与《失乐园》一样、这是影片分量所在吧。演员和情节处理都举重若轻，甚是了得。

尽管最后字幕打出了“花的生命短暂而痛苦”,尽管作为导演的成懒已喜男一直关注底层女性的情感与命运,但他似乎通过这部电影只说了一件事情:女性,不能长情。是的,我认为热爱文学和艺术的年轻女孩应该早点认识这位导演,他的作品写实到令人寒凉。电影讲述了一个叫古田雪子的女孩一直爱恋着在越南偶然相遇的富岗,从回到日本找寻已有家室的他,到古田抛弃她另觅新欢,最后落魄,雪子甚至偷了丈夫的钱想跟古田私奔,被再次拒绝后跟随对方去了一个叫雅岛的地方。可以说,雪子一直用此生的痴情去跟随一个薄情的男人。

故事放什么年代都不讨喜吧，但这不仅仅是一个渣男负心自私的故事，这是大无奈背景下女性更易破碎的故事。高峰秀子从二十出头涉世不深演到成熟凋零，像一朵白牡丹，大气又高贵，短暂的一生如浮云掠过。比起纯洁如百合一样的原节子，我更爱这朵繁复的白牡丹，虽然都是无奈的女性角色，但高峰秀子的角色复杂灵动程度，到现在看还是不过时，这位顶级女演员奉献的演技教科书值得后世学习。这是导演作品里比较长的一部，前半段还是控制得很好，剪辑婉转却不啰嗦，后面或许因为这种情感折磨让观者希望赶快结束而显得来回拉扯有些重复，也许这是导演的目的，让我们更加同情女主角及反映战后的空虚无望。无论怎样，此片既讨论了女性的无奈和命运多舛，又超越了两性问题：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恨她剪不断理还乱，怜悯她一次又一次被伤害，情绪被高峰秀子带着走，她的表演为言情剧增添了诗意。小津说自己拍不出沟口的祇园姐妹和成濑的浮云，我想是因为后两者对两性关系的描写更加坦荡且针锋相对。尽管雪子情感上依赖富岗，期间也因为贫穷而依附于美军、伊原，但嘴巴一点也不饶人，在于她很清楚自己是主动投靠，不是消极被动或遭受强迫。她深深知道男人的花心，却又爱着男人的温存，矛盾又统一。

成赖依旧对女性的关照与书写。《浮云》太过浓烈，像是战后的迷惘之下，虚无主义的较真。一个是真挚炙热欲自我主宰命运的雪子，一是自私而畏畏缩缩摇摆不定的富岗。一个是带有毁灭倾向的理想主义欲献身而无处的卑微，豁达的苦痛、清醒的沉沦；一个是个人主义的流亡，自负而多情，书写于身不由己的外部环境。欲想脱下衣服却自我紧裹的富岗，最终还是于前为其涂上口红，痛哭流涕。或许带有虚伪的懊悔，又或许是真实的悲悯。而最终自我放逐的乌有乡，依旧浮云无定。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一辈子困在回忆里。男的因为战争而失去了积极面对生活的勇气，女的始终希望能找回那段逝去的爱情，二者都如浮云随风漂流居无定所。当看到男主面对尸体痛哭、补妆时，似乎又无法以一个简单的渣男概括。剪辑非常牛皮，通过正脸反打特写完成时空跳跃回到战争时间，接近结尾，女仆回家剪辑到山上的男主回头，空间上跳跃直接预示后续，包括男主前妻的反打镜头直接剪辑到女主，也暗示了其死亡的悲剧。男女主第一次在家里相聚不欢而散之时，两者明明从一个地方离开，但二者在银幕上离开的方向却是相对，明明他们应该在一起但缺无法实现的悲剧感通过这几个镜头非常好地传达出来。

《浮云》里高峰秀子的脸是我心目中东方美人的最高级，她的声音也令人难忘，我喜欢这样清脆又软烂的声音。一如浮云般的幸子飘到哪儿算哪儿，幸子说话说到哪儿算哪儿，兴致不高、懈怠，像随时要对人生叫停。但你听她说话时，能听出她有很大的脾气，赌气似的向命运露出忠贞的微笑，被生活搓扁揉圆后挤出风韵犹存的蜜水，滴滴答答流淌在她的声音里。富冈对幸子说，因为有像你一样的女人，所以还是当男人好。对看浮云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因为有像高峰秀子一样的女人，所以会感谢自己也同是人类的一员。

这片很能代表日本的战后心态，那就是暧昧，浮云般的飘零，看不到未来的生活，似乎是对一对殖民眷侣的惩罚，他们的不幸，就像在代战后日本赎罪，但与此同时，在殖民地闪回里，你又看不到战火，看不到罪恶，热带丛林里的爱恋，就像一片远离尘世的乌托邦，男主带着病重的女主去一个热带小岛赴任，也像对旧日的鸳梦重温，甚至在女主死后，还闪回到越南森林里的音容笑貌。在受罚的同时，又对过滤了的战争岁月满怀留恋，说不清道不明，这就是成濑巳喜男对战争的态度，你又不能完全说在逃避，毕竟他们切切实实地活在虚无和无意义里，为此遭着罪。

纵观全片，幸子只有在面对富冈时会发出那种近似于发情样的娇嗔音色，此处不得不佩服高峰秀子对于演技的雕琢。战败后的日本，混乱中透露着起伏。人如浮云，从未落地过。幸子对于富冈的执念，也许根本无关渣男与怨女之间的纠葛那般简单。情欲本身只是抵抗虚无的一种通路，在漫无目的的时代里人们只得如此。越南一行的旧梦，始终灼烧着二人蠢蠢欲动的心火。纵然时空对心灵百般折磨，那般美丽不再，谁舍弃作？这个片给现代女性的提醒也许不是人生空无也要远离渣男，而是女人为爱牺牲也要牺牲的有针对点…别一天到晚净求那个没用的…最后，有关出轨这件事，只能说，在虚无时代，脱下裤子和张开双腿的目的到底是想填满哪里呢？众所周知，情欲之于人类最大的诅咒就在于它能撑起即时的幻梦却唯独缺了填心的功能。

看得我揪心。十分理解雪子为了所爱之人甘愿燃烧生命奉献自己，无所畏惧无所退让，生命就像是飘忽的一朵浮云，无论是从越南还是回到日本，都缱绻缠绕在男主的周围，任凭如何冷言冷语嘲讽，男主怎样花心养鱼都在谅解，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生劳累奔波，在临死之前听不到所爱之人的一句谅解。在日本的文化历史和性格之中，仿佛女性永远扮演着理所应当的角色，仿佛生来就应该以其宽容如大地母亲般的胸襟包容男人的一切，忍辱负重。而男性就可以自私，凉薄，软弱，好色，并且理所应当。时空叙事多以断续闪回接连，以女主的意识为主线，表现出一种怅然若失的回忆和情绪的陷入。拍摄手法也非常偏日式传统，无论是正拍，侧拍，单人跪坐，这种工整的仪式感也是日本电影既美又哀且郑重其事的原因。结尾处女主在船上回忆是全片最感动的地方，一种时代的无奈

好悲。场景一直在浮云般流动变换，情多是隐而不发，但话说不到几句，就在观众的错愕中切了下一景。不过无论如何变换，等在后面的都是巷道、走廊、小房间，总难逃逼仄倾颓的空间，一如他们在衰败的时代里早已枯萎的感情。男人怯懦地放弃了一切随波逐流，情如浮云。女人对感情虽坚韧，偏偏求而不得，命若游丝。结局何其荒凉，成濑的一点慈悲，是让那渣男为女子涂一回口红。高峰秀子让人倾倒，读她的渡世日记去了。